妈妈特别不孝顺，从不帮外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。

餐桌上，她从不帮外公夹菜，只是看似随意地把容易夹起来的菜轮流推到外公面前；马路上，她不愿意开车载他一程，宁可由着年老腿脚不便的外公颤颤巍巍独自蹬着自行车往前骑；应酬时，她从不自作主张帮外公推掉可有可无的饭局，反而经常陪他一起来回，哪怕来回路途颠簸陌生。

曾经，妈妈在我眼里，是个不会孝顺老父亲的人。

直至高中时候，很喜欢渡边淳一的文字与他笔下的故事，在学校图书馆残破的藏书里找到他的那本《孤舟》，犹记得书很旧，却也很新——纸质微泛黄，确整整齐齐少有人问津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，似一叶孤舟漂浮在书海之间。遂借回。

书里的男主人公威一郎，他的处境像极了我的外公——于年轻时心怀满腔自信叱咤风云，却也抵不过时间带来的既定衰老。书中的故事由威一郎退休开始徐徐展开，当他不再被职场所需要，不再被妻女所仰仗，不再能有实现自己价值的机会，他意识到，信心的流逝与心灵孤独的增长，才是衰老的真正开始。于是，他通过兼职等一系列途径，让自己跳出退休后的空虚，继续全身心地陷入忙碌与付出，年轻时的自信与激情，由此被重新拾起。纵使身体的衰老不能阻挡，但他的心灵，依旧炽热年轻。

揆诸现实社会，人人都将目光聚焦于青少年一辈的信心培养，却极少有人能在意老一辈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他们需要的，正是那种被需要的感觉。他们或许跟不上时代潮流，或许年老体衰，但是，曾经他们也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主宰者。而人活于世，非自信不能立足。青少年可以有很多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，而老年人烛泪将尽之时，他们的赖以生存的信心又该如何被守护？

由《孤舟》一书衍生而来的一个词——“孤舟族”，便是指这样一群心智尚且年轻似火，身体却逐渐步入老年的一群人，他们的处境，恰似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，迷茫无助。许多人认为，我们身为小辈，该做的就是帮助老人们处理好身边所有鸡毛蒜皮的事，亦或是因为怕他们年纪大了行动不便，便想方设法将他们留在家里，吃喝用具一应俱全。这是尽孝吗？无可厚非。但是当“孤舟族”们习惯了被当做老人“伺候”着的那一天，不知他们是否会怀念曾经二三十岁的自己：那时，热情自信，无悔无愧。

有时候，让老人独行，也是一种至深之孝。餐桌上，妈妈从不帮外公夹菜，却几乎每次都会点豆腐和茄子而不点难夹的丸子和难处理的鱼，因为她知道，外公的逞强让他绝不想让他人觉得他拿不稳筷子 ；马路上，妈妈不会阻止外公骑自行车，却很多次在我不解的目光下隔着十几米慢慢地跟着他，直到外公安全抵达，因为妈妈知道，在她小时候，骑车载人是外公引以为豪的事 ；应酬时，妈妈不会阻止外公横跨一整座城去他的老同学聚会，宁愿请假开车送他，因为妈妈知道，外公的学生时代，是他哪怕记忆已经衰退也忘不掉的刻骨回忆。

妈妈将外公脆弱的信心守护得坚如磐石，她教会我，至深之孝，在于做那一叶孤舟的避风港，接纳老人们的固执与逞强。